我的父親,在河南開封長大。父親一直在奮斗,考上了武大,來到武漢——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。他在這里讀書,工作,結(jié)婚,生了我。他的奮斗,換來了一所理想的大學(xué)、一個合適的職業(yè)和一個幸福的家庭。這也許就是別人眼中我平凡的父親——離家游子。他的心也許一半是黃河,一半是長江。
我仍記得,父親那晚接我放學(xué)后沒有帶我回家,而是趕上一班火車,直奔開封。
父親那時的表情,我從未讀懂。
列車上,我們坐在窗邊,父親只是看著窗外,似乎想逃避什么。他只是告訴我,奶奶病危了。說得很慢,眼睛里似乎閃爍著什么,那不是眼淚,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。他一定認(rèn)為我當(dāng)時無法理解他的心情。他是對的,那時的我的確太小,奶奶去世的消息傳來時,我竟沒有落下一滴眼淚。
長大了一點兒,我才明白,和自己深愛的人離別,心有多么痛。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和她說話,再也不能久久地看著她的眸子,再也不能向她訴說自己的心事,想到這些,便潸然淚下。
對于父親也是,造就自己、牽著自己長大的人,走了。并且是永遠(yuǎn)地走了。
現(xiàn)在我知道,其中還夾雜著一絲恐慌,他也許明白,這個輪回,一個人不能再陪他走了。他也許在奶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,這都是我不愿說,也不愿了解的。
奶奶是中秋節(jié)去世的。幾年之后的一個中秋節(jié),剛搬進(jìn)新房不久,父親在奶奶的照片前點了一炷香,叫正躲在屋里干自己事情的我出來,讓我坐在他旁邊,可之后他便不語了,只是靜靜地看著照片。我有點糊涂了,猜不出其中的意味,良久,父親看著前方說:“今后別再讓你媽生氣了。”
也許他在遺憾自己小的時候沒有好好報答自己的母親,現(xiàn)在沒機(jī)會了。
不知道天下有沒有人不想出去闖一番事業(yè),然后衣錦還鄉(xiāng)。不知道衣錦還鄉(xiāng)能不能彌補(bǔ)老人心中的寂寞。不知道最后的回家在終日等待面前是否顯得渺小。不知道天下有多少父母,再也等不到兒女回家的那一天。誰會料到,自己一離家,也許再也不會回來。
可是,誰又能改變這一切?
也許母子之情在孩子小時候是最深的,因為那時孩子一無所有。
幸福的是,這些悲涼的事,不曾光臨我溫暖的小窩,也沒有在父母的家庭里徘徊,不知道我們這一代獨(dú)生子女離家后,天下會生出多少老無所依的人。
我也明白,這個輪回,終由我來接下去。父親那眼神中,也許還有責(zé)任。父親的母親已經(jīng)將全部交給父親,我懂得有一天,父親也會將全部交給我,雖然我極不愿那一天的到來。我也懂得有一天,我也會將全部交出去,雖然我不愿那一天的到來。
那晚,我和父親靜靜地坐在一起,我能感受到,他害怕失去的,不只是他的母親,還有他的孩子。他知道有一天他的孩子也會離家。
所以我努力和命運(yùn)抗?fàn)帲灰x家太遠(yuǎn)。可身體和身體間的距離,總等于心和心的距離嗎?我不懂。但我只相信,沒有身體的親近,就不會有心的親近。
父親一直在彌補(bǔ),他總是一有時間就回開封看看,誰不想念自己的故鄉(xiāng)、自己的父母呢?父親每年也都帶我回開封,也許我的優(yōu)秀正是老人心中的慰藉和幸福感的來源之一。
我在父母還未衰老的懷抱中,漸漸意識到,該輪到我了。
我的文章里,總是有意識無意識的摻進(jìn)很強(qiáng)的歸屬感,從磐石到蒹葭,從風(fēng)到面朝煙雨的花。也許這正是我害怕失去的表現(xiàn)吧。
曾經(jīng)空曠的校園讓我懂得,不能依靠他人活命。的確,路要自己走,家要自己回。當(dāng)你依靠著父母長大,走向獨(dú)立后,再想回到那溫暖的依靠是多么艱難。
(陽子摘自《中國青年報》2012年3月27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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